门前流过一条河

推荐人: 来源: 美文阅读网 时间: 2020-03-06 16:44 阅读:
门前流过一条河


  奶奶没死成,湿漉漉坐在喜床上,用喜被子捂住那双大脚,这才拿眼偷偷看这个小男人,又黑又瘦,真不出窕,不是她心里想要的男人,心里呜呜糟糟的麻乱麻乱,有什么办法?那是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。从此这个‘大脚女人’就烙在奶奶身上了,一辈子都刮不去,一辈子都没搁下。

  奶奶喜欢清水涧,又怨恨清水涧,怨恨清水涧上少座桥,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了丑,让她在人生最红火最风光的日子里丢人现眼,落下笑柄。想起这档子事奶奶就难过得抹眼泪……爷爷奶奶生了五个儿女,前四个都是丫头。第二个起名‘快停,’第三个起名‘快换,’第四个还是丫头,奶奶一气就给她起名叫‘灰心。’奶奶看着这堆丫头片子心绪就乱,哪个淘气,巴掌就扇过去,经常弄得鬼哭狼嚎。爷爷在一旁瞪瞪眼干咳两声,旱烟锅子燎得嗞嗞响。

  那年买了十只鸡娃子,喂大了都是小母鸡,奶奶拿起笤帚一阵乱轰,鸡呱呱地上了墙,奶奶就站在墙根下横竖骂:奶奶的,老杜家掉到母子堆里啦。

  邻家的女人们爱到奶奶家的瓜棚下纳凉,做针线活拉闲呱,闲下来就看藤蔓上的丝瓜花,黄灿灿的花柄上带着瓜胚子,立时惊讶起来:哎哟哟!你们家丝瓜好唻,花都是雌花。奶奶听了这话就扎耳朵,脸一耷拉老长老长,伸手把丝瓜花撕下来,用脚碾碎。那些女人的脸上就涂了一层灰,屁股底下的木板头就长了芒刺坐不住。脸短舌头长的女人计较了,在背后骂奶奶是‘绝户头’;嘴尖毛长的女人把这话传到奶奶耳朵里,奶奶气得疯癫了好多日,敞开大嗓门对天诅咒。

  晚上奶奶把打鼾的爷爷揪起来:我都快麻殃死了,你还呼呼大睡。你说我怎么这么无用,怎么就生不出个带巴的?人家都说咱是绝户头了。你们老杜家祖辈单传,到我这辈上断了烟火,我就是个罪人,活着还有什么味?死了也不能见祖宗。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呀,怨就怨清水涧上没有桥,我出阁那天掉到河里落了一身的晦气。奶奶很沮丧,沮丧得泪流满面。

  这是什么话,闺女小子都一样。咱养活她们小,她们管咱老就成。爷爷悒悒怔怔眯着眼还在迷瞪。

  放屁,一样你怎么不把嫁妆抬俺家去跟着俺姓。奶奶躁起来,她认准的路就是撞墙也得走到黑。你还是去河边烧烧纸祷告祷告,再蹚过河去拜拜祖宗石,求神仙祖宗保佑吧。

  爷爷诺诺连声,呵欠连天,心里不情愿还得照着干。

  说来也巧,第五个就生了我爹。奶奶生我爹难产,憋了一天一夜,差点送了命,爷爷吓得裤腿里都流了尿。奶奶刚把我爹生出来,一看是个带巴的,脸上的汗水泪水一起交流,伸手捂住爹的小鸡巴,生怕小鸡巴飞了。还没缓过那口气,就叫爷爷备上厚供去祭奠河神祖宗石。

  有了爹就传到了我,我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。那时父母都忙着下地劳作挣工分,顾不上我,爷爷奶奶就把我含在嘴里,奶奶的大襟袄里特别温暖,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
  奶奶一双大脚板在村里忽闪,从东忽闪到西,一天忽闪几个来回,村里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。谁家丢了鸡鸭,奶奶就呴呴地屋前院后帮着找。谁家的孩子头疼脑热,奶奶就帮着掐穴道针挑背。辈分相当的人都愿跟她说说笑笑,说什么都行,千万别说大脚女人,一提大脚女人,奶奶立马变色,轻的噌你一溜跟头;重的就骂个狗血淋头。

  我都记事了奶奶还念着那档子事,对我絮絮叨叨:你知道我露出那双大脚,又没处藏掖,差点丢煞了,那是我这辈子最丢丑败坏的事。当时就想钻到河里死了算了,不在世上丢人了。你爷爷那个老鬼舍着命救我,那时我眼里根本看不上这个武大郎,心里却有了这个武大郎。也是的,我要是死了,你们这些小崽子从哪里来。奶奶嘻嘻地笑,少牙的嘴笑成一朵喇叭花。她马上闭紧嘴板正起来,神情沉沉地说:什么时候清水涧上有座桥就好了,有了桥外来的媳妇不会丢丑,你们这些后生也有个出路,不能像你爷爷那样,祖辈去当背水。奶奶一直珍藏着那双绣花鞋,说等到清水涧上有了桥,就穿着绣花鞋风风光光地蹚过去,找回她一生的面子。

  我小的时候,奶奶领着我站在河岸上,望着滔滔的河水发呆,脸上储满了期盼,我知道奶奶在盼桥,盼望她风光的那一天……我长到八九岁,就能在河边营生了。那时的清水涧就是一幅画,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里:

  岸柳如烟倒影在水里,香蒲似剑直指苍穹,几丛芦苇细竹扭动纤腰在微风里妙曼。几只白鹭和花背长嘴鸟结伴,支棱着长腿在溪流中漫步。一群鸳鸯和野鸭叽叽呱呱地畅游在碧波里。田田的荷叶上绿褐斑斓的青蛙鼓着大肚皮忘情地聒噪。荷花底下一群群花翅红嘴的鱼箭镞一样穿梭,激起层层涟漪。微浪无声,推着红润的细沙子绘出木纹状的花,天鹅灰鹤鸿雁单脚独立在沙上小憩,交颈絮语,情意绵绵,春暖无限……顺着荷花的叶茎摸下去,就能摸到胖圆圆的莲藕,在清澈的河水里一唿隆,泥沙去了剩下白嫩嫩的藕,生吃清脆甘爽。还有一种叫茭白的东西,生长在芦苇和香蒲丛里,拔出来剥去皮白嫩白嫩的,生吃甜丝丝的。若用它炒肉丝,就是美馔珍馐,那种鲜美无法形容,‘此物只应天上有,人间难得几回尝。’

  夏天的清水涧是我与小伙伴的乐园。我们天天泡在河里,也到岸上疯,在松软的沙滩上仸轱辘打傍立,经常跐出老鳖来,那物脖子一抻一抻的,两只小眼睛绿莹莹的,样子怪瘆人。谁也不敢往家里拎,怕大人犯忌讳。奶奶说那东西会成精,晚上变成黑大汉过来敲窗户,说得我们身上一层鸡皮疙瘩。还有一物我们叫绵鳝,黄色的如古铜;白色的略带浅绿,样子像蛇,也很瘆人,那就是现在很珍贵的黄鳝白鳝了。它身上有粘液很滑腻,有股腥味,我们捉了就在沙滩上玩一阵再放到河里,也没人吃,都嫌它腥。

  日上中天了,奶奶就站在河岸上拖着长音吆喝:大营子!小畜生是水鸭子托生的。听到奶奶的呼唤,我就像一只青蛙,嗞溜从水里钻出来,露出湿漉漉的脑袋,光着屁股赤着脚丫跳出来,一手抓着张牙舞爪的虾蟹,一手抓着摇头摆尾的鱼,跑到奶奶家,锅里冒着青色的油烟,把鱼虾投进去,‘呲啦’一声,鲜红的虾蟹和嫩白的鱼就熟了,我就能在青涩的日子里品出无数的鲜美来。人生若能在清贫中品出富足来是一种享受;若在富足中品出清贫来那就是一种悲哀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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